前几天整理书架,在一本已经泛黄的《现代汉语大词典》中发现了几枚保存尚完好的树叶,其色泽虽已颓败,我却觉得它们还是如当初那般红盖炽火、绿胜珠翠、黄抵赤金。看看其所在页面上的时间记录,竟是1985年10月留存。瞬间,40年前的景致便倏然而至。那时,我刚去县一中读高中,总喜欢到县里唯一的新华书店去看书。那时,我兜里那点可怜的零钞仅够维持学校的伙食费,不过这并不能断了我对书的渴望,我会借买书之名去“蹭”书看,倒也断断续续过足了书瘾。那年,天气冷得早了些,刚进10月不久,便到处是纷飞的落叶。我所在的学校在一座馒头似的土包山下,山上有大片的松林,以及野生的杂草及乔灌木,站在书店的橱窗前便可以看到那座低矮的土山盛郁的风景。往往我在书店待得久了,便会上那座小土山上溜达一圈,赶上正值叶落之际,我更是会多出流连其间的冲动。书中所夹的落叶,便是那时捡拾的,之所以收纳了红黄绿各色落叶,无非是青春之梦使然。直至成年后,为了生活四处奔波,其间寒暑易节,少不了目睹暮秋的沧桑,此时的落叶竟无端平添了心中的落寞忧伤。好在苍天不负苦心人,总算在历经坎坷之后,生活趋于安稳。此后,我一直喜欢暮秋去郊野看落叶,那种林间的深邃静谧,泥土的清新芳香,落叶脱离母体后流连顾盼袅袅滑落的身姿,以及群叶飞舞似彩蝶嬉戏的壮观场面,着实让人唏嘘感叹,身处其中,似乎灵魂也能得到净化。唯落叶铺陈一地,整个树干树枝裸露于外时,萧瑟渐起,便又怅然于时光易逝,自己是否又虚度了一个华实之秋。
落叶情怀,也许触动的是千千万万的人,只是境界高度各异。我向来喜欢徐志摩的诗,亦对他的散文有所偏爱。徐志摩作为一代才子,他对落叶更是有着独特的纤腻的情感。他曾说可以把一个人的思想比作树上的叶子,时期没有到,它们不会掉下来,一旦时期到了,再有那么一小股风的力量,便会一片一片往下落;而落下来的叶子大多数已经没有了生命,形容枯焦了,但其中也许还有那么几片,依然留着秋天的颜色,或红或黄或绿,五彩缤纷,彰显延留着生命幽淡的颜色。热爱生命的人,断然不会把这几枚渗透着生命纹理的落叶踩在脚下,他们之间情牵着某些渊源,他们会把这几枚落叶小心地捡起,然后纳入怀中,收藏在某本书里。我想,徐志摩一定是这样的一位有心人,或许在他存世的某本书里,至今依然夹着几枚火红的枫叶,或是五彩的海棠叶。
曾有段时间特别喜欢贾平凹的作品。平凹先生对于落叶亦有着深厚怜爱的情感,更多的是对人生的深度思考和禅悟。先生喜欢静坐在窗前看大美的法国梧桐,一直从春观察到秋。春天的美好,亦如那梧桐汪洋的绿,一汪一汪直抵先生春光烂漫的心里,梧桐的叶子便活了起来,翩跹起舞,又像一位少妇,风姿绰约,作一个妩媚的笑。然而,梧桐的欢乐也并非持之以恒,一到暮秋它便瘦削起来,寒伧起来,赤裸裸起来,露出条条嶙峋的骨。此时,触动的是先生那颗柔软怜爱的心:“可怜的法桐,是谁给了你生命,让你这般长在土地上?既然给了你这一身绿的欢乐,为什么偏偏又要一片一片收去呢!”他会特意去树下捡起落叶,保存起来,同时也收起了那逝去的欢乐,期待它来年复活那妩媚的笑。来年的春天,凋零的叶柄眼里长出了新的梧桐叶,它们欢乐依旧。先生“醒悟”了。岂是先生醒悟了?先生是揭开了一条自然与人类的生存法则,他告诫人们,生命里短暂的沟沟坎坎大可不必哀叹,春天迟早会来,欢乐还会远吗?这让我想起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作于巴蜀的一幅残荷图,画中水墨氤氲,荷叶的底色是藤黄加赭石的土黄,叶脉及卷曲的边缘用重墨点染,描绘出几处破落的空洞,行将枯萎而憔悴,画面上却扑棱棱飞动着一只咝咝作响的快乐蜻蜓,整幅画作便一下子活了起来,欢乐起来,断然没了暮秋的萧瑟压抑,反而让人感觉到生生不息的生命律动。这样的作品何其美好!
妻子对落叶也有一种特殊的情愫,她喜欢用刺绣去描摹暮秋的壮美和绚丽。有一段时间,她天天在绣一大幅作品“黄金满地”。画面是暮秋时节的一条玉带般的小河,小河河堤及岸上是一大片金黄的银杏树,银杏的落叶铺满了河堤,也铺满了丛林,小河倒映着金色的光辉。我说,怎么叫个“黄金满地”,颇俗。妻说,我们本是俗人,就如同这落叶,悄悄地来了,又静静地走了;任何一个生命来到这世上都不容易,总该留下点什么。我愕然了,原来在妻子的心里,一直想给落叶留住永恒的灵魂。
不知不觉又到了秋天。我想,今年该带着妻子去郊外看看暮秋的风景,上京大高速,再转天黎高速,会途经一大片静谧的树林。在那里,我想我们会看到更壮美的落叶景致,亦能看到静好的岁月,也许还会带回来几枚极精致的落叶,以此来留住一个美好的秋。